朱载垕的死鱼眼看着三人,动了动嘴唇,呜啦了几句,高拱和张居正、高仪急忙跪下。朱载垕又呜啦了几句,三人面面相觑。冯保翻译道:“皇上说,你们三人以后要辛苦些,太子还小,请以后尽心辅佐。江山社稷就靠你们了。”
高拱听到冯保尖声细语的翻译,也顾不得厌恶了,微张大嘴,哇的一声哭出来。他是发自肺腑,朱载垕是他在人间最尊敬的人。现在,这个赋予了他无限信任和权威的人将离他而去,他如何不伤心?
他一哭,张居正也是悲从中来。朱载垕在位的这六年,放任权力给内阁,虽然他张居正从中并未得到实惠,可比起朱厚熜时代,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时代。毕竟高拱在搞政治斗争的同时未忘记治理国事。如今这位给内阁带来荣光的人就要走了,以后的事,谁能说得清?于是,他也默默地流下了泪。高仪也跟着高拱哭。冯保哽咽着劝三人:“诸位大学士不要哭,这里不是哭的地方。你们听旨。”
冯保取出圣旨,念道:“朕嗣统方六年,如今病重,行将不起,有负先帝付托。太子还小,一切付托卿等。要辅助嗣皇,遵守祖制,才是对国家的大功。”
太子朱翊钧哪里是“还小”,简直是“太小”, 1572年时他只有十岁!高拱三人从乾清宫出来后,高拱号啕:“十岁的太子,怎么能治天下啊!”
这话并非不敬,而是因高拱深感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才出口的。张居正慌忙搀住摇摇晃晃的他,语气冷静地说:“高公,小点声。”
这句话像是一根针,把沉浸在悲伤和绝望中的高拱刺醒,他环顾四周,见除了如树桩子的哨兵外,空无一人。他叹息,拉起张居正和高仪的手,握紧了,嘴唇因悲痛而发抖:“就靠咱们了!”
张居正坚毅地点了点头。高仪眼眶发红,不置可否。三人回到内阁后,各自想着心事。高仪五脏六腑都在颤抖,他自进内阁后就开始生病,是真的病。他本来想过几天就向皇上请辞的,可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。张居正早已从忧伤中逃离,正思考将来:十岁的太子、年轻的皇后和更年轻的小太子母亲李贵妃,还有玉面太监冯保。
高拱也从忧伤中醒来,他也想到了张居正所想到的那些。当他想到冯保时,心上一震。他霍地站起来,像发现了史前怪兽一样地看着张居正。
“太岳,为什么是冯保,孟冲呢?!”
从高拱的思路说,他的这个问题的确是个问题。当时的冯保是内廷最大权力机关“司礼监”的秉笔太监,而孟冲则是掌印太监。这两个职务表面上看是并驾齐驱,实际上,秉笔太监替皇上写完处理意见后,必须要掌印太监盖皇帝玉玺,没有玉玺,秉笔太监的一切批示都没用。也就是说,从黑市地位来看,掌印太监比秉笔太监要高。朱载垕颁布遗诏,掌印太监居然不在!
从张居正的思路来说,高拱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。冯保是小太子朱翊钧的玩伴,朱载垕把小太子交给冯保远比交给孟冲放心。况且,他自己的遗诏,纵然孟冲不在,还怕孟冲不盖印吗?
张居正觉得高拱是小题大做,一惊一乍。大概是多年来政治斗争把他搞得太敏感,高拱认为,这是件异常严重的事,因为他有难以启齿的隐情。
这个隐情就发生在三年前。三年前,他靠内监陈洪、孟冲和滕祥卷土重来。他回来时,掌印太监空缺,在朱厚熜时代就已做到秉笔太监的冯保想顶补,可高拱为了报答那几个阉人,强烈推荐陈洪。冯保就此记了高拱一笔。一年后,陈洪出缺,冯保以为该轮到自己了,可高拱又把孟冲推上来。冯保七窍生烟,孟冲当时是皇家厨房的职员,根本没有资格做掌印太监。冯保因此和高拱水火不容。
其实从胜任的角度来说,冯保比陈洪、孟冲强了许多倍。冯保能力出色,在朱载垕时代掌管东厂,把东厂治理得井井有条。他还有很高的文化修养,在太监群中鹤立鸡群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。同时,他奉行一定的传统道德,不像陈洪和孟冲全靠谄媚上位。
高拱也知道冯保对他怀恨在心,可在朱载垕时代,他就是天,便根本没把冯保放在眼里。他忽略了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”的古训,更轻视了冯保复仇的决心。
当他现在终于想到那站在朱载垕身边,尤其是站在十岁小太子身边的冯保时,不禁出了一身冷汗。但他毕竟是高拱,说把你搞死就绝不会让你生的高拱。他打点精神,恢复了威严。
当第二天朱载垕驾崩时,高拱已在心里对昨天自己的恐慌大为不屑,他冷笑道:“一个蠢阉人,能起多大风浪!”
冯保是阉人不假,但绝不蠢。朱载垕死后的第三天,冯保就用忠诚和眼泪取得了皇后和李贵妃的信任,掌印太监已如探囊取物。高拱没有注意到这点,仍全心全意办理朱载垕的丧事。冯保成为掌印太监那天,他要张居正去大峪岭视察朱载垕的葬地。张居正欣然前往,一来是为皇上朱载垕尽最后的忠心,二来是,他隐约感觉到新旧交替时会有大风暴。远离风暴,就能自保,这么多年来,他始终使用这种战术,才挺到现在。
张居正快马加鞭去了大峪岭,高拱在北京城中突然紧张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