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乎是当时中国人所知道的“天下”了。
按照大禹构想的版图,从帝国中心出发,向东、南、西、北各延伸二千五百里,统治范围东西跨度五千里,南北跨度五千里。东到大海,西到沙漠,北到寒荒之地,南到热带丛林。我们不要忘了,这是距离现今四千年前,在交通那么落后的时代,中原强有力的政权触角已延伸到极限了。
当然,这样的划分显得不切实际。因为中国的地形条件很复杂,单纯以里程来划分,无疑忽略了地理上的限制。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中看到大禹伟大心脏的跳动,尽管有不合理的成分,但仍然充满智慧的光芒。中央政权对天下的统治力度,并非均等,从直接统治到间接统治,从绥靖安抚到羁縻,是一个衰减的过程,距离帝国中心越近,则帝国的统治力越强,距离越远,则统治力越弱。但是中邦文明的教化必须传递到蛮荒之地,这乃是一种天职。这一点对大禹来讲是相当明确的,这显示了先进的中原文明的自信力,这种文明必须取得天下的统治权柄。
大禹继承帝位后不久,便指定皋陶为接班人,但皋陶比大禹死得早,终究与帝位无缘。皋陶去世后,大禹便把政事交给伯益,很显然,伯益成为内定的继承人。大禹最后一次东巡时,病死于会稽山,临终之前,把帝位传给伯益。
在儒学文化传统中,大禹把帝位让给伯益,是禅让制度的延续,是大禹高风亮节的体现。可是如果我们前面的分析是正确的话,尧、舜的禅让都只是政治斗争的遮羞布,那么大禹怎么会去重蹈覆辙呢?我有一个猜测,当年大禹为了联合皋陶、伯益推翻帝舜,三人有过秘密的约定,大禹当上天子后,皋陶成为第一继承人,伯益成为第二继承人。既然皋陶已经去世,伯益自然成为唯一的继承人。
伯益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,他的帝位被大禹的儿子夏启夺走了。
夏启是如何夺位的呢?我们先来看看儒学宗师孟子的说法。
孟子的弟子万章问老师说:“我听别人说,到大禹的时候德行衰减了,所以他不传位给贤人而传给儿子,是不是这样呢?”
孟子回答说:“当然不是。帝禹驾崩后,他的儿子启服丧三年。三年后伯益放弃帝位,自己跑到箕山之南,以避开启。当时前来朝见的诸侯以及诉讼打官司的人,都跑来见启,不到伯益那里,大家都说:这是我们君主的儿子。诗人歌者只歌颂启而不歌颂伯益。帝尧的儿子丹朱不贤明,帝舜的儿子也不贤明,而帝禹的儿子启却很贤明,能够继承大禹的道义德行。伯益虽然在大禹时主持政事,但时间不够长,并没有做许多恩泽百姓的事情。”
我们知道,孟子是“性善论”者,他非常相信尧、舜、禹这些圣人,一点私心都没有。在他眼中,那个年代没有政治斗争,只是有德者得天下,只有禅让,只有让贤,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刀光剑影。在他看来,启夺得帝位,一是因为伯益这个人识相,自己溜了;二是因为启有道德,得到了民众的支持。在启取代伯益的过程中,仍然是和和气气的,不与任何阴谋沾边。
但是孟子的这段话,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漏洞。他把民众不支持伯益的原因,归结于伯益主持政事时间不够长,威望与恩德不够,这显然有悖史实。伯益在帝尧时便已为官,又经帝舜、帝禹两代,辅佐天子的时间是相当长的,《尚书》中保存的伯益资料也不少,这足以说明伯益很早就是重臣,怎么可能威望不够呢?
《韩非子》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说法:到大禹晚年时,“以启为不足任天下,故传天下于益,而势重尽在启也。已而启与友党攻益而夺之天下。是禹名传天下于益,而实令启自取之也”。
这个说法,有一个地方看似自相矛盾,要留意。既然禹想“令启自取之”,想让儿子启去夺取天下,何必又要大费周折,把帝位传给伯益呢?这不是脱裤子放屁——多此一举吗?所以我认为禹之所以把帝位传给伯益,是因为事先有秘密约定,是当年结盟的条件。
在《韩非子》中,伯益可不是溜到山里躲起来,启也不是因为有德行得到民众支持才上台的,而是通过血腥的战争,才取得最后的胜利。关于这一点,得到了《竹书纪年》的有力支持。《竹书纪年》是这样写的:“益干启位,启杀之”、“益为启所诛”。十分明确地指明伯益并不是自己溜到山里躲起来了,而是在帝位之争中败北,被大禹的儿子启所杀。
由于现存的《竹书纪年》已是残缺不全,对于伯益与启之间的斗争,写得十分简略。但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王夫之可能见过更全本的《竹书纪年》,他在《楚辞通释》中写了这么一段话:“《竹书纪年》载益代禹立,拘启禁之,启反起杀益以承禹祀。” 这里伯益的形象与孟子所描述的那个跑到山里躲起来的让位者形象,完全是两个人。伯益不仅没有跑到山里躲起来,反而把启囚禁了,而启奋起反抗,最终颠覆了伯益政权。
这里,我想起了一句名言:“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。”不是吗?历史总是上演着罗生门式的闹剧,同一件事、同一个人,在不同的书里,可以以黑白对立的面貌出现。因为我们所说的历史,更多的时候乃是政治,文字记载的背后,有着强烈的政治目的。